朱天曙 | 和书法专业同学谈写论文

---

书法专业同学的任务有两个：一是训练和巩固各种书法创作的能力，一是要进行某一专题的初步研究。书法专业的同学特别是研究生，绝不光是艺术创作，而且要对艺术现象进行分析，要“知其然”，还要“知其所以然”。研究生阶段在艺术创作之外，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写论文。

所谓写论文，就是把自己的研究心得和成果记录下来。我要求我们的书法研究生学习三年，至少每年写一篇学年论文，第三年在学年论文的基础上，写出一篇毕业论文。大家最好是在听课时或读书中留意好的题目，材料收集差不多了，先写学年论文。写学年论文时，就要看看这个题目能不能做下去，如果还有较大的空间发挥和深化，就在学年论文时考虑毕业论文的题目，把学年论文作为毕业论文的一部分，作为毕业论文的基础，这是个“滚雪球”的学习方法。毕业论文在学年论文的基础上写得更加深入和细致，更加充分和规范。当然，毕业论文也可以另外选个相关的题目。不过，如果考虑好自己的方向，还是一致起来，劲往一处使，效果更加明显。我们对书法研究生写论文主要是要求规范，不可能要求你们在作研究的时候写出一部大的著作。我们要求书法研究生写论文，就是要他学会研究书法艺术的基本方法，学会写论文的方法，将来你做研究或者写书也还是这个研究方法。掌握了这个研究方法，将来你写什么都可以。

下边我想谈四个方面的问题：论文的选题、论文的准备、论文的撰写和毕业论文。

第一个问题，论文的选题。
书法论文的范围不宜太大，动不动就写中国书法与传统文化，中国书法的哲学思想等，这些大题目不宜我们现在写，泛泛而谈，意义不大。书法研究生还有很多时间用于创作，时间不够用，两年写一篇很大的论文，写不下来；就是勉强写下来了，也写不好。范围大了，你一定讲得不深入、不透彻。字数也不在于长短，有发现有东西写，可以长。如果三四千字就说清楚了也不要长。一般来说，书法专业学年论文在八千到一万字左右，毕业论文在两三万字左右。不要求写太长的文章，反对长篇大论。文章不长，可以附一些自己整理的研究资料作为附录，这是我提倡的，可以让老师们看到你做过的基础工作。

大家应该选小题目，不宜选大题目。小题目反而能写出大文章，大题目倒容易写得很肤浅，没有价值。我主张大家从一个书学概念、一个艺术现象、一件作品、一个题跋、一本好书、一个书家、一种书体、一个流派等某个局部的发现入手，以小见大，从微观层面考察，发现书法艺术创作和理论上的一些规律。如中国古代有书画著录的传统，《钤山堂书画记》《珊瑚木难》《真迹日录》《清河书画舫》《江村销夏录》《式古堂书画汇考》《墨缘汇观》等书都有代表性。这些书写了什么内容，有什么价值？作者什么情况？这些著录有何得失？这些都可以一一考察研究。又比如说，书法中的有些丛帖，有祖本，有节本，有临本，有刻本，有补刻本，有重刻本，有朱拓本，色拓本，有影印本，它们是什么关系？有何价值？如何区分？再如流传至今的碑、碣、经幢、墓志、阙、造像、题咏、古砖等，它们的刻法有何讲究？艺术风格如何？都可以具体到某一件作品，甚至某个字的刻法，前后比较，这些都可以进行细致地研究。

现在书法界有个风气，喜欢用当代西方人研究的视角来研究中国书法，如艺术赞助人、应酬、范式、艺术家收入等等，这当然是一个视角，但大家要谨慎对待。很多海外研究者的研究是基于外国人不懂书法的情况下写的，很多是很肤浅的，甚至是外行的，和书法艺术本身没有什么关系的，大家不要被光怪陆离的名词和新概念所迷惑。

论文有两种不同性质：一种是解决书法史中的某一个问题，另一种是提出书法研究中的问题，综合前人关于某一问题研究的结论。把问题摆出来，说明书法史上这么个问题，需要我们研究解决。这种文章也是可以做的。提出问题、发现问题是研究和解决问题的头一步。你连问题都提不出来，怎么谈得上解决呢？我们要在学习中注意，书法史论和创作上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解决，前人有什么说法，哪一家的说法合理些。我们要善于发现问题，提出问题。有些人念很多书，什么问题也没有，变成“二脚书橱”，没有什么用了。还有我发现好多书法研究生知识积累太少，常常靠手机“百度”一下，不去系统的读原书，这对我们研究生来说，是不行的，一定要读纸质原典。

第二个问题,论文的准备。
所谓准备，主要就是充分占有材料。一个小小的题目，我们就要占有很多的材料。有的文章写出来几千字，要读的书却很多，收集的材料也远不是这几千字。这叫做充分占有材料，材料越多，可以消化、吸收和利用的才更多。材料不够就写不出好文章，只能放一放，等将来材料够了再写。我收集了很多资料，有的到现在也没有写出文章来，主要是研究某一问题的“有效”材料还不足。我们书法研究生选题时，最好考虑选一个内容比较单一、不须要找多方面材料的题目，比如选唐宋某家书论中某个词汇、元代书家某件作品、明代某篇印论、清代书家取法某块碑等来研究，范围确定，别的材料可以不管，这样题目就小了。大家要注意，论文准备不光是书法方面的材料，还要留意同时代文学、画学、史学、文字学等方面的材料，可以使自己的研究更加丰富，底盘更大。

第三个问题,论文的撰写。
撰写论文首先要有逻辑思维。如果没有逻辑，论文就不是论文，散谈、漫谈的不是论文，是随笔。撰写论文要有两个条件：一是时间充分，一是分析能力。没有充分时间就不能充分收集资料、占有材料。分析能力就要有逻辑，能够把要写的东西说清楚，让人看得明白。研究无非两种思维方法，一个是演绎，一个是归纳。所谓演绎，就是从一般到特殊；所谓归纳，就是从特殊到一般。我们写书法类论文，既要用归纳，又要用演绎。比如你要王羲之，之前的研究论文一定很多，你要对前人的研究成果进行归纳。还要学会从大量具体的作品风格和各种材料中去归纳，从个别到一般。所谓分析，要以归纳为基础的，如果没有归纳就作分析，那么结论常常是错误的。凡是先立结论，然后去找例证，往往都靠不住。归纳的重要也就证明充分占有材料的重要。归纳是从个别到一般，个别的东西越多，越能证明你的结论是可靠的。另外，研究中还要有旁证，用与它有联系的东西来证明。我们要尽可能的运用归纳的方法做论文。演绎就是通常说的发挥，我们在分析书法作品风格时，常常要发挥想象力，进行剖析，这是一种演绎的方法。

写论文中对前人的研究或某种现象进行归纳，往往会有一些例外的情况，怎样看待例外，也要进行分析。例外太多，结论就得推翻，例外少，就要分析为什么会有例外。我们在研究书画家用印、落款、使用别号、取法等常常要留意例外的情况。只有一个例子来说明问题的“孤证”，完全没有归纳，这种所谓的研究是没有意义的。

写论文最忌的是先有结论，然后找例证，这不是科学的研究，是一种臆测。臆测在论文中是有害的，不严谨的。先归纳，归纳分析，举出例证，找出共性的问题，再分析演绎，进而得出科学的结论。

写论文来还要做到层次分明。先说什么，后说什么，这很重要。《文心雕龙》有一篇文章专门讲篇章结构，讲层次的。这一点跟逻辑很有关系，头脑清楚了，文章才能层次分明。你写文章是给读者看的，不要先把结论大讲一通，人家还不懂你的结论。你应该按照你研究的过程来引导读者的思路，你怎么研究的，就怎么写，从头讲起，引导读者逐渐深入，逐渐到你的结论上来。至于什么地方多讲，什么地方少讲，要看读者对象。要是给书法专业界同行看的，一些常识就得写得很简单，单刀直入。写研究论文，一般的地方要很扼要地讲。相反，在你发明的地方，在你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地方，要讲得很详细，要讲透。如写不详细，就不能深入，文章也没有太大的价值。所以我建议大家，材料收集好了，在写论文之前，一定先要有提纲，纲举目张，一边写，一边再调整，哪里要详，哪里要略，做到层次分明，胸中有数。

最后一个问题，谈写毕业论文。
前面说的，大家在学年论文中多要注意，写毕业论文，就更加要严谨细致了。毕业论文容量相对大一些，可由几篇相关的论文合并而成。以我二十年前写的硕士论文为例，2000年秋天，我跟随黄惇先生读硕士研究生，当时黄先生正在写《中国书法史元明卷》，我有时帮助老师查查材料，校对稿子。当我看到元末明初这一段的时候，我发现宋克过去很少有人关注，只有香港的马国权先生写过一篇稍长一点的文章讨论过。而宋克在章草和小楷上的成就很高，当代著名书家高二适先生就十分推重。我就选择研究宋克作为我的毕业论文题目。之后，我就围绕宋克生活的背景、生平、楷书、章草和影响等，收集整理材料，力求做到竭泽而渔。我先做了两项工作，编写了宋克书法年表和存世、著录作品表，这样对宋克生平来往和存世作品就心中有数了。此后，陆续完成了《元代末期的苏州书坛》、《宋克的生平与交游》、《宋克小楷书风》、《宋克和急就章》、《宋克的“混合体”草书》、《宋克与定武兰亭八跋》、《宋克书法在明代书坛的地位》七篇从微观讨论宋克的文章，先后在《南京艺术学院学报》、《书法研究》、《中国书法》等刊物发表，最后合在一起，成为我的毕业论文。因为宋克这个人材料少，传世作品少，因而过去研究的人少。我爬梳了这一时期文人书家活动背景，探讨在元末明初书风转变过程中，宋克书法所扮演的承前启后角色。通过宋克生平的梳理以及与杨维桢、倪瓒等人的交游考察，揭示宋克书法形成的时代特征。又对宋克不同阶段传世书法作品的分析，指出其艺术风格和历史贡献。其中很多内容都是过去书法史研究中没有讨论过的。当然，我这是一篇中规中矩的写法，还可以用新的视角，新的方法对宋克书法进行讨论。我在读博士期间，在黄惇先生指导下选择周亮工及其《印人传》为题，讨论周亮工在明末清初的艺术活动，尤其是印章方面的活动。之前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生金红男以《读画录》为题，做过博士论文，我和她的侧重点不同。这篇论文写完后经过修订，北京大学出版社以《感旧一一周亮工及其〈印人传〉研究》为题出版。此前后十多年，凤凰出版社又陆续出版了我编校整理的《周亮工全集》十八册，上海书画出版社又出版了我和孟晗编著的《周亮工年谱长编》，这样，周亮工研究就很立体了。这个专题研究就是从博士论文开始的，先后得到饶宗颐、傅璇琮、来新夏、薛永年等先生的好评和鼓励，这些前辈还专门写了书评。

我想告诉大家，写毕业论文，要有一个方向，就是我今后要往哪一块发展，毕业论文常常是你学术生涯的开始。毕业论文既可以写和书法创作有关的，也可以写和书法史论有关的，主要是要大家学会严谨细致地逻辑思维能力和规范科学的写作方法。现在还有不少书法研究生句子都写不通，标点符号不会用，注释不规范，不会配图，做图注，这些都是要严格训练的。

（本文根据朱天曙教授2019年在中国书法国际传播研究院研究生课堂上的讲话整理而成）